在生命之影的山谷,那布满骷髅骸骨的地方,在雾色迷茫、群星隐没、充满疑惧的寂静夜晚,我孤身只影,蹈蹈而行。
那边,在斗折蛇行,像罪人之梦一般流淌的血泪河畔,我停下脚步,倾听着幽灵的私语,凝视着子虚乌有。
夜半,幽灵成群结队走出它们的巢穴。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首望去,一个高大可怕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我大吃一惊,连忙高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他目光熠熠,有如灯烛,看着我。然后用平静的声调回答道:“我不要什么——我要的是一切。”
我对他说:“让我做自己的事,你走你的路吧。”
他笑道:“我走的路正是你要走的路,你在哪里走,我就在哪里走;你在何处停,我也在何处停。”
我说:“我到此处是来寻幽求静的,让我孤独自处吧。”
他却说:“我正是孤独本身,难道你怕我不成?”
我说:“我并非怕你。”
他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像风中的芦苇瑟瑟发抖呢?”
我说:“这是风儿在和我的衣衫嬉戏,不是我——是衣衫在抖动。”
他哈哈大笑,那声音犹如狂风呼啸。笑毕,他又对我说道:“你真是一个胆小鬼!你害怕我,而且害怕自己——你的恐惧是双重的。可你,却用比蛛丝还要细弱的欺骗,企图向我隐瞒这一点。因此,你叫我好笑,又叫我生气。”
说完,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一面审视着他那令人生畏的面孔,一面克制着自己勉强坐下。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仿佛过了一千年,他轻蔑地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道:“阿卜杜拉”1
他叹息道:“‘上帝的奴仆!上帝的奴仆何其多哟!而上帝又会因他的奴仆们受多少累啊!你为何不把自己称做‘魔鬼的主人’、从而在其不幸上再加上一个不幸呢?”
我说:“‘上帝的奴仆’这个可爱的名字,是家父在我出世之日给我起的,我决不用别的名字来代替它。”
他叹道:“孩子们的苦难寓于父辈的赏赐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恩赐,谁就将成为死人的奴隶,直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一个死人。”
我低下头,暗自琢磨着他的话,眼前浮现出与他这些真理相似的某些梦幻画面。这时他又问道: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说:“写诗,并传扬它,我对生活有一些看法,就把这些见解呈献给世人。”
他说道:“这是一种古老而陈旧的职业,于人无益,也无害。”
我问:“我的日日夜夜如何度过,才会对世人有所裨益呢?”
他说:“你可以把挖掘坟墓当做职业,这是一件令活人高兴的事,这样做可以使活着的人们摆脱那些堆积在他们房舍、法庭和庙堂周围的死尸。”
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房屋周围堆放着死尸啊?”
他说:“你是用虚幻和迷误的眼光去看的,你看到人们在生活的风暴面前发抖,便以为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从出生之日起已经死去了,只是尚未找到埋葬他们的人而已,故此一直被弃置在地面上,散发着恶臭。”
这时,我的恐惧减少了一些,便问:“我如何辨别死人和活人呢——既然二者都在风暴中抖动?”
他说:“死人在风暴面前战栗;活人则与风暴同行,他奔驰向前,除非风暴平息,他决不会在中途停步。”
这时,他用手支撑着头部,沉思着,露出了粗壮的臂膀,那坚实的筋骨,像冬青树干一样,充满了力量和生命力。稍过片刻,他又发问道:“你结婚了吗?”
我说:“是的,结过了。我的妻子是一位绝色美人,我很钟爱她。”
他喟然长叹:“啊!你的过错和灾难竟如此之大!婚姻不过是人在延续力面前表现出的奴性而已!假如你想得到解脱,就休掉自己的妻子,独自生活吧。”
我分辩道:“我己有三个孩子,大的刚刚学会玩球,小的还在呀呀学语,你叫我如何处置他们呢?”
他说:“你可以教他们挖掘坟墓呵!给他们每人一把铁铲,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干。”
我说:“我不堪寂寥,且已习惯于妻子儿女间这种甜蜜的生活。如果我抛弃他们,那幸福也将把我抛弃。”
他说道:“一个人生活在妻子儿女中间,无异于一种被脂粉掩饰起来的不幸。假使非要结婚不可,那就娶一位精灵之女吧。”
我极为诧异,便问:“精灵本无真实性可言,你为什么欺骗?”
他慨叹道:“年轻人啊,你真傻!只有非精灵才无真实性可言。谁不属于精灵之列,谁就属于疑虑和混沌的世界。”
我问:“精灵女也有风雅和俏丽的么?”
他说:“她们有永不消逝的风雅和永不凋谢的俏丽。”
我说:“让我亲眼看一看精灵之女,我才相信。”
可他说:“倘若你能看见和摸到这位精灵之女,那我就不会让你和她结婚了。”
我说:“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女做妻子,这有什么好处呢?”
他解释道:“这样做有一种缓缓而至的好处,并能产生这样的结果,即让那些只在风暴面前战栗而不与它一同前进的活物和死物全部灭绝。”
他转脸他顾,不再看我。过了一阵,又回过头来问我:“你有何信仰?”
我说:“我信仰上帝,尊重他的天使,热爱德行,希冀着来世。”
他说道:“这些不过是祖祖辈辈编排好的陈词滥调,而今又借来置于你的唇齿之间。要讲惟一的真理,那就是:除了自己,不要信仰别的;除了自己,不要尊重别的;除了自己的所爱,不要爱好别的;除了自己的永恒,不要希冀别的。自古以来,人类就崇拜自己,但只因心性和信念不同,他给自己起了各式各样的名字,有时把自己称做‘太阳神’,有时把自己称做‘朱庇特’,有时又把自己称做‘上帝’。”
说毕,他又大笑起来。透过那椰揄嘲弄的面纱,他显得容颜焕发。接着他又加上一句:“不过,那些崇拜自己——腐尸——的人,是多么奇怪啊!”
我思虑着他说的这些后,时间又过去一分钟。我发现,在其言谈话语之中,有一些比生活更奇特,比死亡更可怖,比真理更深刻的涵义。我左思右想,不禁在他的外貌和德行间徘徊起来,一种想要揭示他隐秘的意兴油然而生,我大声说道:“假如你有一个主的话,那就请以你的主宰为怔,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他答道:“我是我自己的主。”
于是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疯狂之神’。”
我问:“你生在何处?”
他说:“在所有的地方。”
我问:“你在何时降生?”
他说:“在每时每刻。”
我又问:“你是跟谁学到这些哲理的?是谁向你宣示了生活的奥秘和存在的真谛?”
他说道:“我并非智者,智慧只是弱者的某种特征,而我,却是一个坚强有力的疯狂者。当我走动时,大地会在我脚下震颤;当我停步时,群星也会随我停止运转。我是从恶魔那里学到蔑视人类的。在与精灵王国的国王们交往并与黑夜的天使们作伴之后,懂得了有和无的秘密。”
我问道:“你在这崎岖的峡谷间有何贵干呢?你又如何度过自己的白天和夜晚?”
他说:“早晨,我亵渎太阳;中午,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笑自然;夜间,我膜拜自己。”
我问:“你吃什么?喝什么?睡在哪里?”
他说:“我和时间、大海同是不眠的,但我们食人肉、饮人血,以他们的喘息取乐。”
这当儿,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伫立着。随后,又和我面面相视,用深沉而平静的声调说道:“再见吧!我就要到魔鬼和天神合二为一的地方去了。”
我嚷道:“且慢!请再给我一分钟!我还有一个问题——”
“疯狂之神”是不给任何人宽限的。再见!他应答着,半个身子已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中。
他渐渐从我的视线中逝去,消失在茫茫黑暗里,抛下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我对他,对自己,都感到困惑不解。
当我移步离开这个地方时,仍能听见他的声音在巍巍群山间回响:“再见,再见!”
翌日,我休弃了自己的妻子,并与一位精灵女结婚了。之后,我给我的孩子们每人一把铁铲和一把镢头,对他们说,“去吧,只要看到死尸,就把它埋入土中。”
自那时起直到如今,我一直在挖掘坟墓,埋葬死人。只是死人实在太多,而我却孤身只影,没有谁来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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